记得我国一位箸名的教育家、曾经担任过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先生有过一句名言：“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我们十期学生从佳木斯医学院毕业近五十年了。回想自己的母校，当年确实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宏大的校园。但是，我们却有一批优秀的老师。他们无论是学术造诣、品德、治学方法，还是医疗水平，都堪称大师水准。所以，我们的学校虽然当时由于规模不大，被人们戏称为“医小院”，但正是有了他们，称得上是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医科大学。我曾以“那些年教过我们的老师”为题回忆过当年的几位老师的点点滴滴。今天，我再次把深深的敬意献给我无比敬仰、深深怀念的附属医院外科主任刘沛老师。
为了更详尽地了解刘沛老师的生平事迹，我曾专门请教过和刘沛老师有过密切接触的原医学院基础医学部局解教研室钟震亚教授。他曾经有一年的时间受教于刘沛老师。钟教授深情地回忆起他当年在普外进修时，刘沛老师对他的言传身教，向我提供了很多难得的、很少为人所知的珍贵资料，使我对这位可敬的老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和了解刘沛老师是在1973年下半学期，我们开始学习临床课的时候。那年寒假，我和丛志新、郑军等三人放假没有回家去到普外科见习，目的就是想早点接触临床，多一点手术操作的机会。20多天里白天晚上在病房里转，有什么事就参与做一点。刘老师那时是外科主任，接触的机会多了，对刘老师的了解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清楚地记得，当时病房收入一位有腹部感染、从农村来的大约70多岁的孤寡老人。生活贫困，只有一个侄子有时过来看一下。自老人进到病房以后，我发现刘老师看望最多的就是这位患者。老人感染严重，高烧不退。刘老师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专门给老人特批了红霉素。那时候在医院里红霉素一药难求，只有院长和科主任有权特批使用。
在刘老师的精心治疗下，很快有了效果。不久，老人就痊愈赶在年前出院。亲眼见到刘老师视病人为亲人，不论高低贵贱、一视同仁的工作态度，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作为医生该如何对待病人，刘老师的所作所为无形之中为我上了启蒙的第一课。
见习期间，我发现他对患者的体贴入微体现在日常工作的每一个方面、每一个细节。那段时间，我们也参加科里的早查房。查房时，科里的各级医生、进修和实习医生一共十几个人。查到每个病人，经治医生要向主任汇报病人的病情、前一日的检查结果、化验单各项数据及结果分析。有的时候，由于医生没有仔细看这些数据结果，汇报时会出现差错。这时候，刘老师会轻轻地问一句：对吗？医生拿起结果一看，发现汇报错了。也有的时候是医生记不住某个化验结果，说不上来，刘老师在这个时候会不假思索地随口把数据告诉他。可以想象，在主任面前查房时把数据说错，或者说不上来，是一种很伤面子的事儿，不用批评，主任的一声“对吗？”可能比打脸还难受。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以后就再不敢有人把查房当儿戏了。
普外的医生们都知道，老主任绝不容忍医生对病人治疗过程当中的每个细节掉以轻心。我当时很惊叹又很奇怪，刘老师怎么会对每一个病人的情况了解地这么清楚？原来，老人家有自己独特的查房方法。每天早上五点钟，刘老师就已经从家里来到科室了。到病房之后，先把各个病房病人看一遍，之后到办公室拿出病历，把新近收到的检查和化验结果看一遍，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回家吃饭。到了上班时间准时参加科里例行的早会查房，再加上老人家记忆力超群，看过一遍基本就记住了。我在外科见习的那些日子值夜班时，就经�？吹搅趵鲜υ谇宄坎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多年如此。下面的医生知道主任这样，谁还敢对病人掉以轻心。科里的人都理解老人家这样做，何止是对病人的关心，实则是对医生们的高度负责。因为对病人情况的详细掌握，会使医生们提高手术和治愈的成功率，无形中减少医疗差错。刘老师平时在没有手术的时候也经常在各手术间里转，就是为了及时地帮助医生们解决手术中遇到疑难的情况，必要时就直接上台手术亲自操作。
有一次，在一例甲状腺次全切除术的手术台，他用镊子检查切下来的部分甲状腺。结果发现术者把甲状旁腺也切下来了。他立即告诉手术医生赶紧把甲状旁腺找个适当部位包埋回去。一个不经意的发现为这个手术避免了一次医疗事故，而对于患者则避免了由于甲状旁腺的丢失导致的钙、磷代谢障碍引起的此后终身患有的肌肉抽搐。
作为医生，刘老师令我深深敬佩的不仅是他的高尚医德，还在于他高超的诊断和治疗的水平。钟震亚老师曾经给我讲过刘老师诊治过的这样一个病例。上个世纪80年代初，科里收住一位急性大面积肠梗阻的青年患者。肠梗阻在普通外科非常常见，但是突发性大面积肠梗阻的患者却很少见到。他的发病原因是什么，涉及到采取什么样的手术方案。接诊医生从没见过这样的患者，做不出诊断。情急之中找来刘沛老师会诊。老人家根据化验检查结果，详细的查体和询问病人患病的过程，经过最后慎重考虑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一例罕见的肠系膜上动脉扭转而造成的大面积肠梗阻。而后接下来手术探查的结果完全与刘老师的诊断相符。手术中，他将扭转的肠襻还原后，肠系膜立即恢复了血供，避免了大面积肠襻坏死。针对患者的情况，还同时给患者做了肠系膜固定术，彻底解除了患者再次发生肠系膜上动脉扭转的隐患。
刘沛教授告诉钟老师说，这种疾病的发生涉及到人类的肠道发生学。即一部分人在肠道发育过程当中，中肠旋转不良导致小肠系膜游离，没有形成小肠系膜根而呈现点状附着于后腹壁。所以在特殊体位下，身体剧烈扭转会导致肠系膜上动脉的梗阻扭曲致使小肠供血不足，从而引发了急性大面积的小肠梗阻。钟老师说自己从事解剖学专业，也仅在书本上见过一次，大体标本从未见到。钟老师说他在外科进修的时候知道刘沛老师有一个绰号叫“一摸准”。这种称呼可不是轻易得到的，那是因为他对病人的高度负责，自己渊博的专业知识、丰富的临床经验、详细的查体和对病人情况的全面掌握练出来的。
前附属医院院长孙兆玉一次在介绍刘老师事迹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一个病例。一位长期严重贫血的患者，血色素低到百分之三。几年中跑遍了沈阳、上海、北京各大医院求治，中西医找遍了，贫血的原因都没有找到，后来慕名到刘老师这里求治。刘沛老师详细地询问了患者的病史，既往检查的各项结果，了解到患者患有肛门脓肿，有时候会出现便血的情况，但是便血的原因并没有找到。在了解了所有的情况之后，他对患者说:“这样吧，你下次再排大便的时候告诉我，我需要观察一下你排便的情况”。患者按照刘老师的要求，排便时告诉了刘老师。在仔细地观察了患者的排便时的肛门情况以后，诊断清楚了。贫血的原因极其简单，仅仅是因为患者的一只肛门周围的小动脉由于肛门脓肿断裂不愈合，排便时不断地向外喷血而导致的。原因清楚了，治疗起来也极为简单，把出血的小动脉钳夹结扎止血，同时治疗好了患者的肛门周围脓肿。不久，患者血色素就很快恢复到正常，困扰患者几年的痛苦，几天内就被彻底解除了。抛开专业知识不说，作为一名大外科的主任，如果不是为了全心全意为患者解除痛苦和真正怀有一颗大医者的仁爱之心，怎能做到费尽心力不惜用各种方法去了解患者发病的原因。
文革期间，担任外科主任的刘沛老师也同样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被剥夺了处方权，挨批斗被勒令去清扫卫生间。即便在遭受委屈被隔离审查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一天，他在外科一楼看见一对夫妻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往外走。他上前询问这孩子怎么了，孩子的母亲告诉说孩子得了急症，看了医生以后说治不了，不能入院让回去。刘老师低头仔细看了看患儿，已经是奄奄一息，各项生命体征都极为微弱，但是并非绝症，如果及时抢救可以挽救孩子的生命。他冒着风险向科里提出要求，自己承担责任，把孩子收入院抢救和治疗。在得到科里同意后，紧急进行了一系列的抢救治疗。几天之后，孩子转危为安，一个幼小的生命，因为遇到刘老师，就这样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同样也是钟老师在外科进修时亲身经历的事。1969年6月25日下午，一组年轻医生给一位来自鹤岗的王女士做右肾结核切除术。手术中担任第一助手的医生初次做肾摘除手术，没有掌握右肾蒂短的解剖学特点，在下血管钳时错误地把右侧下腔静脉撕裂，顿时血流如注，整个术野被血液充满，几十块纱布塞进去出血照样止不住。麻醉师一旁告知收缩压已经下降到30。此时，担任术者的医生早已是满头大汗、下肢发抖，只好用手拿着纱布压在后腹壁上。情急之中，他看到在一旁观摩手术的钟震亚老师，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对钟老师说，“快去找刘沛老师来救台，快去！“钟老师一路小跑，终于在二楼找到了正在清理卫生间的刘老师。简单说明情况之后，刘老师闻言一面急着往手术室赶，一面让钟老师把正在开会的周春霁老师找来配台。两位老师上台之后，立即替换了已经站不稳的术者。只见两位老师在充满鲜血的术野中熟练地下了几把组织钳，出血立即止住，再缝合了撕裂的下腔静脉，紧接着麻利地摘除了病肾，圆满地结束了手术。一场危情就此化解，挽救了患者，也挽救了那位术者。手术做完之后，刘老师脱下手术衣，又回到二楼继续先前没清扫完的工作。
老人家一生中治好过多少个病人，无法数清。无影灯下、手术台前，有过多少次像上述那样的惊心动魄经历，无法全部知道。但是在我的心目中，老人家就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手术室就是战�。质醯毒褪俏淦�。几十年中排除过多少手术险情，死亡线上挽回过多少垂危的生命。而对病人、对自己的学生，他又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像一位可亲可敬的邻家大叔。钟老师曾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1970年年初，驻守在珍宝岛前线的部队曾经派几名卫生兵到附属医院外科培训。刘老师细心地带教这些学员，让他们尽快熟练地掌握必要的外科学技术。有一次在外科换药室的床上，刘老师躺在那里让一位部队学员切除自己腹壁上的一个黑色素痣。那位学员有点儿怯手。刘老师耐心地鼓励他，指导他如何局麻，做梭形切口、分离，直至缝合。就是这样一位外科宗师，不惜用自己的身体让学员练手。
当今的医务界医疗纠纷频出，医患关系时有紧张，更使我回忆起当年刘老师在自己从医生涯时的医患关系。许多被刘老师治好的患者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总想向他表示感谢，但由于刘老师的正直，却找不到向他表达感谢的方式和机会。于是，有的患者就设法打听到他家的住址，把一些表达淳朴谢意的土特产偷偷地挂在他家院子外面的板杖子上，又不想让刘老师知道。钟老师记得有一次，一位患者偷偷地把一条开江大鲤鱼挂在刘老师家的门把手上。刘老师上班后追问大夫和病房里的患者们是谁送的，得到的答案都说不知道。钟老师怕时间长鱼放坏了，就劝老人家先吃了。但几天之后，刘老师还是通过种种办法了解到送鱼者是佳木斯郊区的一位患者，并立即把钱塞给了患者。这种医生和患者之间纯朴的、真挚可贵的感情多么感人，多么令人神往。
刘老师还没退休的时候，我和老人家接触的不多。到了他晚年的时候，我们却时常能够碰面。有一段时间，我们每天都能够碰到一次。当时，我和刘老师住的教工宿舍都离医学院基础部很近。老人每天早晨会定时到基础楼前的广场上去遛弯，而这里也是我每天晨练的地点。所以，我们每天早晨会在这里见上一面。向老人问好后，有时我们也会聊一会儿。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和我聊到我们十期的郑军同学（注：郑军留校后，先是在普外搞麻醉，后来在刘老师的培养下，成为外科医生，但英年早逝），老人对郑军的早逝格外伤感和惋惜。他说：郑军在外科对疾病的诊断思路清晰，判断准确，外科手术的手技相当好，人也努力勤奋，是他多年来见到的难得搞外科的好材料。听到刘老师能这样评价郑军，除了同样深深的惋惜，也为我们十期能有这样一个得到刘老师如此称赞的同学而骄傲。
还有一次，我们谈到刘晓程从阜外医院去牡丹江红旗医院的事儿。他说：晓程在那里每天可以做7到8台心脏手术。见我有点儿不太理解，就解释说他并不是全程跟着做下来，当其他医生把准备工作做好，比如开胸体外循环都准备好，晓程上来做最关键部位的手术，然后由医生们继续做后续的工作，他再接着做下一台。有的时候我也向老人请教一些学术上的事，我发现老人接近90岁的年龄，对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都有相当深入的了解，记忆得相当清楚，一个问题会从多个角度给我说得清清楚楚。 刘沛老师生于1913年，2006年去世，享年94岁，今年是老人诞辰110周年。说到刘老师的一生，钟震亚教授用“大医精诚“四个字来形容刘老师，我觉得是再恰当不过。钟老师详细地介绍了刘沛老师何以称一名大医以及他的“精”和“诚”之所在。作为一名大医，刘沛老师几十年奋斗驰骋在外科领域，树一代传统、开一代新风，无论在外科、还是在医学院，都是一座丰碑，令人高山仰止。不止于此，我觉得老人家还有一项功勋应该被提及，那就是他培养了儿子刘晓程医生同样成为我国医学界的一位精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刘晓程不仅继承了父辈的医德医风，而且在更高的起点、在更大的范围内成为中国医疗事业的栋梁，在心血管外科领域里面建功立业。
云山苍苍，松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在钟震亚老师、我、还有他的众多学生心中，刘老师没有走远，我们一直在深深地怀念他。他的精湛医术拯救过万千个病人，他的大医精诚培养和教育了医学院和佳木斯大学的一代代学生，如同滔滔的松花江水，源远流长。
（原佳木斯医学院教授王秀国写于2023年12月） （责任编辑 井军伟）
